7月 01, 2010

九毛錢的大愛

前陣子去參加了一個研討會,來演講的大多是國內有名的非營利性組織的負責人或代表。大家都充滿熱誠,有著不同的使命和工作方向,然而其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一位是創世基金會的負責人曹慶先生。

對這位傳奇人物其實我已經好奇很久了:傳說他在退休後獨自一人投入當時無人願做的植物人安養工作,一手創建起創世基金會,目前還成立了街友跟老人的服務組織,如今在各大商店都常看到創世基金會的發票捐贈箱擺在櫃檯。

我想創世這麼大,他的負責人必然是一個強悍的管理者吧;能一睹他的廬山真面目,我的心裡也是雀躍不已。畢竟能看到名人不是我生活中常發生的事。結果大出我意料之外。進來的是位頭髮斑白,穿著白衣黑褲的老先生;很瘦,但精神震爍,他拿起麥克風開始說話,鄉音重得連我這個外省人第二代都有困難聽懂。如果在街上遇到,我大概會以為他是要去郵局領錢的老兵伯伯。

但是當他開始大聲,清楚的告訴我們他和創世的故事時,我漸漸的了解到,住在這個人身上的是個多麼了不起的靈魂。他說:從他決定退休從事社會福利工作起,他就決定要做一種沒有人要做的工作。錦上添花的工作太多,他要真正的雪中送炭。重重考慮及調查過後,他發現全台灣沒有人在作照顧植物人的工作;視障、聽障、身障的人都有政府或民間機構願意照料,而全身都失去功能的植物人卻被這兩者所遺忘。

他花了幾年時間走訪台灣各地尋找需要照顧的植物人,被人罵過瘋子,也在成立安養機構的路上吃盡苦頭。他笑著跟我們分享:「你們知道嗎?要成立一個安養機構,法令上有種種限制,植物人要有康樂室打乒乓球,有書報間可以看報紙,地上還要鋪地墊防止植物人走路跌倒…」臉上的笑容燦爛,但天知道當年他為了成立安養中心走了多少冤枉路。

植物人安養院上軌道後,曹慶發現在他收容的植物人中,有百分之六十是來自機車車禍的傷患,因此在當年那個騎機車不用戴安全帽的年代,他在立法院奔走了四年才爭取到立法強制戴安全帽。

在當天的有限時間裡,他沒有用大部分時間說明自己的豐功偉業,反而是一直苦口婆心的勸大家騎機車一定要帶安全帽保護自己,而且還交代我們一定要戴全罩式安全帽,車禍時才不會飛出去。

這幾年,植物人安養工作穩定(雖然建院進度尚未全部完成)後,曹慶開始規劃街友服務跟老人照料的工作。華山基金會負責的是失智失能老人的關懷照護跟安置,而人安基金會則負責遊民關懷、安置和引導重回社會的工作。

他說:現在他有三個目標:
一是23:在全台二十三個縣市都能各設立一間植物人安養院,目前已有十五所。
二是20:在全台20個人口超過十五萬的城市都能設置街友平安站,讓無家可歸的遊民有地方可以吃飯、洗澡,甚至練習簡單的工作以學習回歸社會。
三是369:希望將來在全台二十三個縣市都能各設立三間老人養護中心,讓失智的老人得到照顧,讓無生活目標的老人有地方從事社交活動,甚至讓無依的老人組成小家庭單位彼此照顧,也兼做老人送餐跟緊急送醫的服務。

這些工作都需要大筆金錢和大量的人力,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?他說:「我是個基督徒,自從我開始做這份工作之後,上帝每個月都給我需要的錢;第一個月的開銷是十三萬,捐款就是十三萬多;第二個月是五十萬,就有人捐款五十萬多;每個月都比需要的剛好多一點點,剛好可以做接下來的工作。」

「所以在幾個月後,我在禱告時對上帝說:上帝啊,我要發給你兩張聘書!一張是聘你當財政部長;一張是聘你當中央銀行的總裁!上帝笑了笑對我說:你繼續努力。」他又笑了,笑得非常開心。

他說:你知道嗎?養一個植物人一個月要花六萬元。他又說:「你知道嗎?為了幫植物人翻身、洗澡、拍背,我們的看護必須戴著碼頭工人用的護腰工作。」這種工作是很辛苦的。這種工作是很難有回饋的。因為它不是像教育下一代的「希望工程」他說:我們做的是「夕陽工程」。帶著植物人直到生命的黃昏。

但是他也說:「創世不向人直接募款,只用會訊分享理念。支持創世基金會的人,沒有一家大型企業,全都是個人小型捐款,所以我們自稱『螞蟻雄兵』。這群螞蟻雄兵目前已經累積到六十萬人次,每個月撐起了創世以億為單位的開銷。」

現在創世一天要花的經費高達三百萬元,除了捐款外,就是靠捐贈的發票收入支撐。他說「我們估算過,我們收到的發票只佔全台的百分之二,還有很多的空間可以努力。如果你們之中也有慈善機構要募款的,可以來問我們,我們教你怎麼募發票!」

他又說:「一張發票的平均價值是九毛錢,就算沒有中獎,每個月我用卡車把廢發票載去廢紙場,每公斤還可以賣三塊半!」他笑的好高興。我卻不知道眼淚是什麼時候開始流下的。

當天的演講者都有用絢麗的power point做簡報,只有他,什麼效果都沒有,只在背後的牆上貼了一張書法畫,上面題著:「生靈安頓」。

我想他一定不會power point吧。我想他一定曾因為他的口音而被人罵過不愛台灣吧。但是有多少會power point的人能做到他為無數陌生人所做的一切?有多少會說台語的人做得到他對台灣所做出的貢獻?

到演講尾聲我才知道,曹慶已經八十五歲了。但他的頭髮是半黑的。他說:因為已經心臟病發三次,其中一次還心跳停止五分鐘,他知道自己必須準備交棒,不能再如此勞累了。因此,他在演講中公開徵求接班人,也請我們告訴大家。

需要的人選條件:不問年齡,性別、學歷、黨派等種種條件。但是一定要有:組織能力,分析能力,以及使命感。年齡要界於30至50歲之間。




蜀之僻,有二僧,其一貧,其一富

在台北火車站後一棟老舊大樓裡,有一間寂靜的病房,這裡的病人不會哭、不會笑,更不會喊疼;他們在生命仍未結束之前,提早關上了和世界握手的門,註定終生沈睡,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「植物人」。

卡在生死之間的灰色地帶,植物人和家屬總有無窮悲苦磨難, 然而,即使上帝開了一場殘酷的玩笑,還是派來了天使, 一位七十歲的老人---曹慶。

他奉獻二十年心力安養植物人,成立創世社會福利基金會,陪伴四百多個沈睡的生命,在寧靜中走過數千個黎明黃昏。

曹慶和多數外省老先生一樣,有著顛沛流離的前半生;但虔信基督的他,曾在年輕時向天父許願 : 「要做別人不做的社會福利工作。」最後,他選定以植物人為奉獻對象。

民國六十九年,他從台糖退休,帶著退休金告別妻女, 背著大背包,裡頭裝著幾十份北方乾糧「侉餅」 開始「全省走透透」。逢人就問:「你知道哪裡有植物人嗎?」  「我想從事植物人安養工作,你願意贊助嗎?」

孤身獨行的曹慶用五年的時間,詢問了一萬多名陌生人 ;他被罵過「瘋子」、「騙子」,被人趕過、被狗咬過,最後,總算有七百多位善心人,在曹慶的「贊助人名單」 留下了姓名和連絡地址。有了這份名單,曹慶開始實現自己向上帝許的願, 他到處去拜訪貧困的植物人家庭。

在台北,他發現被棄置在幽暗、腐臭角落的植物人;在台中,他看到全身長滿褥瘡的植物人,傷口鑽出十多條又肥又大的蛆;還有一次在花蓮, 他看到一個植物人瘦的只剩一把枯骨,躺在糞便與餿水中 ;讓曹慶再也忍不住紅了眼眶, 誓言要為他們找回為一個「人」的尊嚴。

曹慶同時到衛生部門「拜託」政府幫助清寒植物人家庭,也到企業財團去尋求財力支援,但執著的身影卻始終落寞,總在華麗卻冷漠的會客室裡被草草打發。

有一次,曹慶見到一位位高權重的大人物, 就在他滿懷希望的時候

「兄弟,我從不做沒把握的事!」曹慶回憶,那一剎那,他堅持多年的熱情徹底被擊潰,走出辦公室,站在亮晃晃的台北街頭,他揮著拳頭咆哮痛哭,詛咒全世界的無情無義,最後頹然倒在路邊緣像一個洩氣的皮球。

然後,他突然想起七歲那年在學堂裡讀過的故事「兩個和尚」:

古時四川有一個窮和尚和一個富和尚都想到南海取經,富和尚因為擔心錢不夠、體力不夠和路途遙遠,一輩子未能成行,窮和尚卻只帶了一只缽,靠著雙腿和決心,數年之後帶回南海萬卷經書 ;

一瞬間,曹慶笑了,告訴自己「就當個窮和尚吧!」。

不久之後,七十五年十一月,他租了房子成立創世紀植物人安養院  ;再親自到三重,從五樓背下創世免費收容的首位植物人林麗美,一個父親中風而母親癌症的年輕女孩;而那時創世沒有任何設施,林麗美的床還是路邊撿來的,舊櫥也是,曹慶自己則打地舖。

事隔十四年,曹慶還記得,正當安養院開張的前兩天,空蕩的房子裡什麼也沒有,幫他管錢的一位女孩拿著存摺,你一百多萬元的退休金只剩下一萬!

曹慶沒說什麼,只找出那張寫滿七百個姓名地址的贊助人名單,開始寫信:「還記得嗎?您曾承諾願意贊助植物人安養,現在, 時候到了,您是否願意實踐諾言?」一封一封,全是曹慶虔誠熱切的親筆筆跡。

七百多封信寄出後,奇蹟似的,小額捐款不斷寄來。

一個月後,義工統計創世第一個月的支出合計十三萬元,而當月收到的捐款剛好是十三萬元,

第二個月支出十八萬元,捐款收入就是十八萬元,

第三個月支出廿三萬,捐款竟也是廿三萬元。

多年執著播下的種子,從此開始萌芽。

但曹慶並未就此停手,早年因為缺乏人手和經費, 他還身兼雜役和看護;林麗美入院的第一天,曹慶親自幫她洗澡處理穢物 ;因為看護害怕幫植物人洗澡的感覺。

為了治療植物人常見的褥瘡,曹慶更翻遍醫書土法煉鋼,先用棉花棒清除腐肉,把碘酒滴滿碗大的傷口,再拿吹風機對著傷口吹,讓碘酒快速滲入乾燥,那時病房裡就常見到曹慶拿著吹風機的身影,而一個個沈睡的植物人也在暖風中長出了肉,紅潤的雙頰。

十四年來,曹慶沒有向任何植物人家屬收過一毛錢, 他只要求家屬每個月奉獻三天到安養院當義工,碰到不聞不問的家屬,他也多半算了。

還曾有兩位植物人的年輕妻子,每個月帶著幼兒到創世,曹慶因不忍心他們埋葬後半生,便主動開具「丈夫終生無復原希望」的證明,建議她們離婚,由創世扛下未來的照顧責任, 讓她們另覓伴侶,再也不必到病床邊垂淚相伴。

安養工作上了軌道,九年前,曹慶又開始關心街頭的流浪漢。那時,六十多歲的他先到萬華街頭考察,白天陪著流浪漢遊蕩、翻垃圾桶,夜裡則在街頭拿硬紙板當床。

八十年的除夕夜,曹慶更拜託十多位朋友自製便當捐給遊民當年夜飯,當他帶著便當到萬華龍山寺前發放,親眼看到一位年近八十的老先生顫抖雙手拼命似地啃著雞腿時, 曹慶又哭了,他當下決心要挑起照顧遊民的責任。

這些年來,創世天天為遊民發便當,提供生活日常品,農曆年前辦尾牙,並設立專為遊民服務的街友平安站。

帶著植物人和遊民走過十多載的風雨艱辛, 如今創世已從當年只有一張舊衣櫥當床的窘境,發展到在全台有六家安養院,收容過四百多位清寒植物人,並照顧五百多位遊民,近年又開辦失智老人收容、老人益智中心服務。

更讓曹慶驕傲的是從當年的七百人開始,創世至今共收到三十一萬人次的捐款...而且每一筆錢全來自平凡的小老百姓,創世沒有向任何大財團拿過分毫。

曹慶呢?今年已七十多歲的他,頭髮全白,皺紋多了,但不變的是..即使頂著基金「董事長」的頭銜,他仍是穿著地攤買的布鞋,以及一件袖口磨破的舊夾克, 夜裡就睡在病房樓上的小臥室,平時到醫院拿藥,為了省錢,更堅持要散步走去。

曹慶的辦公室裡,還有一張簡陋凌亂的國畫工具檯, 他最愛用棉花棒沾墨汁畫畫(當年為植物人塗碘酒治褥瘡後養成的習慣) ! 畫好的作品裱框義賣換了錢,再給植物人添病床。

奉獻對他來說,早已是生命的全部。二十年前如此,二十年後亦然。

春暖花開,但創世的植物人還在沈睡,如果你有機會拜訪創世的病房,不要忘記去看看牆角有一張保存完整、功成身退的舊衣櫥,還有董事長陳舊的辦公桌墊下,有一張泛黃的紙片,

上頭寫著:「蜀之僻,有二僧,其一貧,其一富」